问君何能尔?心远地自偏。

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

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

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。

(东晋)陶渊明

《饮酒》诗共有20首,此为其五。这组诗创作于诗人归隐田园之后,大约在东晋义熙二年(公元406年)。42岁的陶渊明已过不惑之年,他感于世变,常常自饮独酌,酒后则酣然落笔,聊以抒发胸中块垒。在组诗小序中,他写道,“余闲居寡欢,兼比夜已长,偶有名酒,无夕不饮。顾影独尽,忽焉复醉。既醉之后,辄题数句自娱;纸墨遂多,辞无诠次。聊命故人书之,以为欢笑尔。”但在这“寒暑有代谢,人道每如兹”的时代里,陶渊明并非为饮酒而饮酒,梁朝昭明太子萧统云“吾观其意不在酒,亦寄酒为迹者也”,即所谓“达人解其会,逝将不复疑”的豁达不惑之义。

诗人虽然名为隐居,但并没有刻意找一处深山老林来住,而是兴之所至地选择了一片鸡犬相闻、忽倏来往的地方结庐居住。虽然每日里听得犬吠鸡鸣,遥见樵夫上山打柴,近看儿童嬉戏追逐,但那门外的车马流龙却丝毫不能影响到诗人的心境。诗人是如何避免听闻那些嘈杂的俗世之声呢?这些市声就在窗外,就在门口,就在墙头,但是诗人却可以不闻不见。这到底是什么原因?其实原因也很简单,心远地自偏。诗人能够将自己的心境放到遥远之处,再来观望这世界,就会形成某种距离感,从而产生一种崭新的审美观照。

东篱之下的菊花已经开放了,偶尔走过去,提着竹篓采上一两朵,准备酿成菊花酒。略感疲劳的时候,抬头南望,便见一脉南山悄然浮现。至于这山是真山还是心中一片寄托,倒也无所谓了。唯有那山间的云气令人难忘,在夕阳的映照下,云蒸霞蔚格外美丽。《诗》云,“鸡栖于埘,日之夕矣,羊牛下来。”这个时候,飞鸟也都相互结伴,悄无声息地飞回巢穴,准备作一夜的安眠。面对这样一幅东篱夕照图,诗人不由有些出神。他前思后量,仿佛有什么话想说。这一番美景实在令人难以忘怀,而胸中也恰有某种东西与之契合,觉得非常快意,恨不能连声大呼“快哉!快哉!”可是当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,却又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,又想说些什么。

这首诗中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是千古名句。宋人苏东坡在《东坡题跋》中说,“因采菊而见山,境与意会,此处最有妙处。”他批评当时有些版本将“见”字改为“望”字,认为一下子令原诗神韵尽失,“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”。之所以“见”字难忘,而“望”字不如,正因为其中有一种自然气息,不是人力可为。诗人写的仿若是眼中所见的景象,但实际上却构思出一种心境的画面,人在其中,但又不在其中,属于王国维所谓“无我之境”,即“以物观物,故不知何者为我,何者为物”。这也是钱钟书《谈艺录》中所谓:“要须留连光景,即物见我,如我寓物,体异性通。物我之相未泯,而物我之情已契。相未泯,故物仍在我身外,可对而赏观;情已契,故物如同我衷怀,可与之融会。”

陶渊明写菊花、南山、山气、飞鸟,但又不浓墨重彩,甚至可以称为分外节省笔墨,而恰巧这份心情又是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出现,它们并非是与诗人的生活有所隔膜,而是化为一体。“心远地自偏”,是诗人在内心营造出一个独立的个人世界,这世界能够容纳下这样的美景,也能够隔开门外的车马喧响。因此,这正是萧统所说的,“其意不在酒”。通篇字面上不见有酒,但处处却蕴含着酒后的寄托和遥想,诗人是以胸怀之中的逍遥来拯救日常生活的平庸和芜杂,最终获得一份平和的心境。

从结构上看,这首诗有叙述、有描写、有问有答,层次措置颇有条理。古人有云,陶渊明写诗喜欢有所转折,或者一句两句,或者三句四句,善于从一个层次转入另一个层次。本诗中“问君何能尔”自我设问将记述引入描述,而“悠然见南山”之后又由近及远,由内而外,令诗歌显现出一种复杂而丰富的景深效果,赋予文字更多的组合意义和美学况味。从一景一物、一言一语之中,读者颇能体味诗人观赏景物的角度和视野,因此也能够分享、领略诗歌所营造的那种田园之乐与隐居之逍遥。

话说从头,陶渊明饮酒之意,真的只是为了一时沉醉吗?宋人叶梦得并不这么认为,他说“晋人多言饮酒,有至沉醉者,此未必意真在酒。盖时方艰难,人各懼祸,惟托于醉,可以粗远世故”。元代刘履也持有同样观点,说陶渊明辞官归隐之后,“世变日甚,故每每得酒,饮必尽醉,赋诗以自娱”,还转引唐代韩愈的诗说“此昌黎韩氏所谓‘有托而逃焉’者也”。不过,无论陶渊明当时是为了何种缘故,后世读者欣赏陶诗,总能从其诗歌结构和归隐情调中获得特别的乐趣。明代黄文焕对陶渊明的诗歌给予了特别高的评价,说他“题序乃曰辞无诠次,盖藏诠次于若无诠次,使人茫然难寻,合汉、魏与三唐,未见如此大章法”,等于是将陶渊明看作是从尧舜禹到南北朝时期最特别的诗人。